李真刑前对话:地狱门前——与李真刑前对话实录

   在人们广为议论的“秘书腐败”现象中,除了领导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外,秘书的作用也不可小视。

  李真,1990年11月开始在河北省政府办公厅做秘书,1991年7月任省政府办公厅副处级秘书,1992年12月任省政府办公厅正处级秘书,1994年12月至1995年12月任省委书记的秘书、河北省委办公厅副主任,始有“河北第一秘”之称。后任河北省国税局局长,200031日被“两规”,2002830日,被唐山市中级人民法院以贪污、受贿罪判处死刑,2003109日,被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终审判处死刑,20031113日,经最高人民法院核准,被执行死刑。

  李真自被逮捕至被执行死刑前,我作为新华社记者在办案人员的陪同下,受命对他进行过多次采访。

  他的学历不高,年龄不大,没什么背景,为什么能在河北政坛上‘潇洒’走了一遭?秘书的职权有限,为什么他能‘镇住’一批人?河北省国税局是一个领导集体,为什么他就能从省国税局下属的秦皇岛、承德等六个工程项目中捞取巨额回扣?从秘书到局长,他是怎样使用手中权力的?从开始拒收一条烟到最后开口索要上百万元,他的心态是怎样变化的……”

  我想以情,以人之常情来打动李真。“我了解这些问题,并不是为揭你的短,而是想记录下来,客观地进行报道,让更多的干部不再步你的后尘。让更多温馨祥和的家庭不再像你的家庭一样破碎毁灭……”我的语气越来越恳切。“当然也为了天下所有的父母和孩子们。”

  曾想做焦裕禄式的县委书记

  乔云华:你当初从政时的理想是什么?

  李真:做个好秘书。其实,我开始当秘书时,听到某人受贿多少多少,我还有点不可思议,觉得距自己很远。权力来之不易,为什么不为群众做事还要受贿呢?

  我记得很清楚,就是到省政府做秘书上班的第一个星期,就有许多人主动给我打电话,其中有一多半是认我做老乡的。那时,我就想,职位稍微变化,就有人“认”我了。我一定要干出个样子。

  我在做秘书半年多后,一次看电影《焦裕禄》,曾使我泪流满面。我到现在都忘不了电影《焦裕禄》中那一个个感人的场面。间隔这么多年,中国社会几经变化,民族心理也经历了一个新的发展,为什么仍然能够对人们产生如此大的冲击?这说明人民呼唤“焦裕禄”。

  那时我想,我一定要尽职尽责把秘书工作做好,将来有机会就到生我养我的张家口市最贫困的一个县做县委书记,像焦裕禄一样带领百姓致富。我死后,不求有那么多人送我,只求有人能在我临终前说“谢谢你,李书记”就够了。可现在……就是死,落得却是骂名。唉……

  为了那个焦裕禄式县委书记的梦,那时我干起工作来,也真是不要命。有一次累得晕倒在自家的卫生间里。那个时候也无所谓星期天,也不讲报酬,反正就知道闷着头工作。

迷恋权力

  乔云华:追求权力本无可厚非,问题是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应该有正确的目的和正当的途径去追求它。

  李真:这话说起来容易。人一旦迷上权力,不要说信念,就连自己有时也迷失了……现在细细想来,我的问题的发生就是从贪权开始的。给副省长做秘书时感觉不如给省长做秘书好,给省长做秘书时感觉不如给省委书记做秘书风光、神气。等真的给省委书记做了秘书后,又感觉不如有实权好。等到了省国税局做了局长,感觉弄个省部级干部干干更好。我给自己设想的是,45岁前,要弄成封疆大吏或政府阁员……唉,我毁在了官“迷”上。人一旦迷上权力,信念就容易发生动摇,腐败也就开始了……

  乔云华:为什么这样说?

  李真:因为要维护和扩大个人的自由、尊严与利益。我刚离开秘书岗位坐上局长的宝座后,忽然感觉,一切人、事开始围着自己转。时间稍长,单位就以自己为中心了。恭维顺从者越来越多,批评监督者越来越少。可以说,在一定范围内,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,没什么阻力。尝到权力的甜头后,就要稳固它,经营它。在这种状态下,哪顾得上什么信念?只有在主席台上作报告时,才会想起“信念”这个词。乔记者,你没有当过官,所以你就没那种感觉。

  乔云华:你什么时候想停下来过?

  李真:我记得那是个麦收时节,我到一个县级市去办事。车在路上出了故障。下车后,我看到地里有个老人,坐在地上割麦子,割一点,屁股向前挪一点。我问:“你怎么不用收割机呀?”老人说:“收割机太贵了,割一亩地要15元钱。”

  老人说,国家现在一个月给150元补助,可是他只能用一半,所以得省着花。我问他为什么只能用一半。他说,那一半给了一个没有孩子侍候的老人。而这个老人是怕日本人发现八路军,而把自己的孩子压死了,这个八路军是他的战友,后来战友牺牲前叮嘱他,希望将来胜利了,能去看看那个农民。由于没有人作证,胜利后,也就没有给那个农民奖励,“我现在每月有150元补助,他却没有,你说我能一个人花吗?从国家给我补助那天起,我总是分一半给他……现在,我们都老了,我的儿子虽然傻,可毕竟还有儿子。可他为了救八路军的命,连儿子都搭上了……”

  我被深深打动了。我转身回到车里,从包中拿出1000元钱。他说:“我不能平白无故收别人的钱。”我流着泪劝老人:“老伯……拿这笔钱,找个收割机,再给那个老人一些,算是我的一点心意。”最后,老人用颤抖的双手接过了钱说:“感谢党,感谢党培养出你这样的好官!”这是什么样的赞语?我配吗?自己迷恋权力,一心向上爬,不是为了做更大的贡献,而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……

  老人的话像石子打在我的脸上,脸疼;像鞭子抽在我的心上,心颤……我一直反问自己:党员,你配这个称号吗?你还有党性吗?……500万美元……用2000万元人民币换取一个职位……你无疑是在喝他们的血,吃他们的肉……这还不算,你还要对他们敲骨吸髓,不要说党性,你还有人性吗?

近墨者黑

  乔云华:反思,诅咒,说明你对自己的行为已有所认识,为什么信念还会一点点地丧失?

  李真:从那次回来后,可以说有几个月,我一直在努力工作。我还想,“河北第一秘”这个职位要不要都无所谓。但更严峻的考验、更痛苦的感受也就开始了。

  在我给省委书记做秘书后不久,就有北京的一个高干子弟给我打电话,想通过我联系一个工程……说实在的,我当时一听,头就大了。可他过去帮助过我,甚至可以说对我有恩,我也不好意思立即回绝。我口头上答应了他。放下电话后,我就在办公室里转起了圈,想怎么回绝。想来想去,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……这事就这样扔下了。

  一段时间后,他亲自过来了,催这个事。我看怎么也糊弄不过去了,转而一想,这个工程,他不干,别人也得干,总得有人干呀。管他成不成,我先打个电话再说。没想到这个工程还真弄成了……他要给我几十万元中介费。我本来是不想要的,可一想,这笔钱我不要,就全进了他个人的腰包,不要白不要。再说,我觉得这样的钱,要了也没人知道……不管怎么讲,就这一次……但就是这次收钱后,竟让我常常想这样的问题:要权究竟干什么?权到了哪一级才是个边?

  乔云华:也就是说,你追求权力未必想的是恪尽职守、造福于民?

  李真:我觉得持这种想法的不是我一人。有些干部对党的理想、信念也产生了动摇,台上讲慷慨正义之词,台下想升官发财之路,平时干肮脏龌龊的勾当。尤其是权高位重的“一把手”,丧失信念后,腐败问题更严重,危害更大,影响更坏。

说假话与挨骂

  乔云华:在生活中,人们普遍看不起用欺骗手段待人的人,可为什么在升迁过程中,造假文凭、造假数字、摆假政绩等却成了个别人倍加推崇并且必用的手段?

  李真:造假是一个省力、快捷获取权力的好办法。人们常是用眼睛观察问题,没有人会一天24小时盯着你,关键时造点假,很难被发现,还能派上用场,你说何乐而不为呢?再说,在目前这个社会,骗人者只要带着金钱和笑脸,就总能找到愿意受骗并帮助你升迁的人。一位哥们把他升迁的奥秘总结成了这样一句话:“把真事做假,把假事做真。”还有一个哥们说:“不懂得如何说谎的人,就不懂得如何升迁。”不知道你注意过没有,撒谎在个别干部那里都成了习惯,甚至于让你有种他“不说话也是在撒谎”的感觉……

  乔云华:举个例子看。

  李真:我曾去一个贫困县调研。这个县的县委书记在全县干部大会上号召大家要以焦裕禄、孔繁森为榜样,真抓实干,动情处几乎掉着泪说:“为了我县早日脱贫,我愿累……累死在这里。”当时,我听了,很受感动。感动的不只是我,还有台下的干部们。可没想到,他晚上到宾馆来看我,说:“我得想法调走。这个县太穷了,工作没法开展……老兄啊,这个忙你得帮啊!”他笑着,随手就给我送上了一个金虎……我看着他,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,自己好像有种被愚弄的感觉……之后,他虽然没再说什么,但我感觉他脸上笑出来的皱纹里藏的都是谎话……

  乔云华:老百姓骂贪官是不是骂到了你的疼处?

  李真:他们骂得有道理。我认为,他们恨的不只是我,骂的不止是我,包括所有贪官、所有做官不做事的人。这些人该骂,我还骂过呢……你是记者,可能也有体会,许多问题并不大,也不复杂,但为什么非要等到你们记者曝光,或是老百姓反映到上面后,引起中央领导或是省领导重视后才解决?

  乔云华:你认为关键在哪里?

  李真:就是有些人只知道权为己所用,不想为群众用,想回避矛盾、逃避责任、躲开困难,做和事佬!他们也清楚事情原委,就是不想管。事出了,这个批示,那个批示,实际上都是在文件上打“太极拳”。

梦想归隐山林

  乔云华:中央出台的那么多规定,你知道不知道?

  李真:我觉得许多人缺乏遵守制度规定的意识,就像开车闯红灯、加塞儿一样。有一些官员出事,不是出在制度上,而是出在官员缺乏遵守制度的意识上。你说抗日战争、解放战争时期的规章制度多吗?不就是一部有名的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》吗?可就这,硬是把党员、干部包括普通的战士给约束住了。说穿了,共产党能打败日本,把老蒋赶到台湾不是靠的许多制度,而是靠的每一个人自觉遵守制度的意识……依我看,一个官员要是真想廉洁从政,一部宪法,一部党章就足够了。

  乔云华:你在看守所的最初感受是什么?

  李真:监舍内外反差太大了。不要说我曾有过荣耀与辉煌,就是一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人,都因监禁受不了。一个因盗窃被捕的大山里的人对我说,他的痛苦就是再也没法端着饭碗到别人家去串门,一边吃饭,一边聊天,与乡亲四邻喝大酒,没法让老婆和孩子把饭端到面前,享受大老爷们的感觉了。这种反差对我来说,太大了。以前,到卫生间,有人带我,恨不得想替我撒尿;喝茶时,有许多人盯着你茶杯中的茶水,动不动就想给你加……可现在,马桶你得与其他犯人一起轮流倒,出门进门得喊“报告”。第一声“报告”真的难以启齿。以前,别人都是给我打“报告”的。

  乔云华:你现在的理想是什么?

  李真:假如有一天我真的能出去,我就要过一种无职无权、逍遥自在、无荣无辱的生活,归隐到那山清水秀的地方……

嘱儿莫要贪

  乔云华:听说你出事前,也没有时间管儿子?

  李真:是这样。

  乔云华:你和儿子的感情很深?

  李真:你体会过父亲的感情吗?这种感情可以充满你的整个心灵,从你的目光里,谈话里和行为举止中流露出来。它能和你的血液一起在血管中奔流,在心脏里跳动,遍布每根神经……在他这么小的时候,我就要走了。在他最需要父爱的时候,我却不能够给他。他做了我的儿子,算倒了霉了!

  我永远忘不了,在一审开庭和他见面的一瞬间。那是我被关押三年多后第一次看到他。我见他望着我,带着恐惧的眼神,呆呆地望着我,他被吓坏了。我真怕呀!

  乔云华:怕他再也享受不到父爱,还受到伤害?

  李真:是呀。

  乔云华:现在想他吗?

  李真:能不想吗?在这里面两年多了,过了两个中秋节。去年中秋节晚上,我从电视上看到一个记者采访一个小朋友,问他:“中秋节晚上做什么?”那个小朋友说:“让爸爸妈妈带我在月光下打秋千。”我听后,一阵心酸,忍不住就哭了。那时我就祈祷,小朋友呀,你不要把这大自然的银光享受尽,留一点儿分给我那不知在哪里的儿子吧。我不在他身边,他一定问别人:“爸爸为什么老不回来?”那时,我就想让我回家该多好呀!哪怕是回一次家,看他一眼也行呀!回来后,让我立马死都行……我小时候,特别喜欢看天上的白云。那时,我心中唤着他的名字发誓:假如我死后,就化作白云,化成雨滴,滴到他的腮边,算是对儿子的最后一次爱抚。因想念儿子,那一夜,我几乎通宵未眠……

  乔云华:爱自己的孩子是人之常情,正如有人讲的,世界上没有哪块土地上的花朵,海洋没有哪个港湾里的珍珠,比得上自己膝下的孩子。

  李真:不止是这样。他从小失去母爱,对我的依恋感很强。过去我出差时都放心不下他,每天都要给他打电话。自从在一审间隙见过一面,到现在又是一年多没见他了。不知他怎么样了。

  想想以前,他曾给我带来过许多欢乐:让我忘掉仕途奔波的劳累,减缓我的心理压力,给我明快的心境。而现在呢?我……他……一墙之隔,就如阴阳相分……

  乔云华:常言道:一日思子十二时,五更归梦三百里。梦见过他吗?

  李真:多次梦见过。在梦中,他哭着要找我,要我回家,回家陪他……

  乔云华:记忆最深的是哪一个梦?

  李真:你知道,我的事太大,牵连了自己的家人。有一次,我梦见我的家人把对我的痛恨转嫁给儿子了。他们打他,不让他吃饭。在一片迷迷蒙蒙的雾中,我看到儿子泪流满面跪着求我:“爸爸,我不要在别人家了,回咱家去吧。”我想抱他,但一点动弹不了,只能望着他哭。我就这样哭醒了……

  乔云华:醒后呢?

  李真:醒后,正是半夜,再也睡不着了。我起来,含着泪给他写起了信,大意是:亲爱的儿子,爸爸也想你,但是却再也不能像过去一样疼你了。你不管在什么地方,都要学会忍受,做个好孩子。爸爸可能再也不能出去了。

  乔云华:为他的未来担忧?

  李真:我出这么大的事,怕他承受不了,前后变化太大了。他的精神会不会从此变得抑郁?他能否再振作起来?还有……他的心毕竟还很稚嫩呀!

  乔云华:还有什么?

  李真:过去,别人给我送礼不知对他会不会有影响,他花钱大手大脚的毛病不知改了没有。我最担忧的是,我贪收钱财对他产生坏影响。在监舍里,我听说一个小孩子,是个小班长,受他做官爸爸的影响,竟也向同学们索要小礼品。

  乔云华:怪不得有人说,孩子小时吮妈妈的乳汁,长大后学父亲的“知识”。父母是儿女最好的教科书,每个父母都要对自己的言行负责。你过去没有注意这个问题?

  李真:是呀……我现在能做的只有一件事了……那就是,假如我真的走了,我将在阴间为他祝福。希望他永远知道,不能贪财呀!可惜他现在还小呀!如果法律能再给我几年生命,等他大几岁,懂事后,让我教育教育他,再让我死,也行呀!可惜我死得太早了。假如为了儿子,能让我再活几年,哪怕将来把我绞死,我也没有怨言。可现在,我可能就要死了……就是死,我也不会瞑目呀……

  乔云华:假如明天就要对你执行死刑,你最想给他留件什么东西?

  李真:明天……明天他会来吗?我现在是一无所有了……就连几元钱的玩具都不能给他买了……现在唯一能给他的就是我身上的扣子……他小时,喜欢在我怀中玩弄我的扣子……扣子上带着我的体温……今后他见到扣子。就如同见到了爸爸……

  乔云华:你最想给他留句什么话?

  李真:告诉他:“爸爸因贪早早地……最好不要做官……你将来就是掏粪、要饭,也不要、不要贪呀……钱、权都不能带来快乐……一路走好……”

  李真再也说不下去了。

  泣尽继以血,心摧两无声。

  “走好。让孩子走好一生的路。”这几乎是所有人对孩子的企盼。

  一个人临死时。知道孩子未来有个好前途,或许还能获得安慰。但如果临死时还要为孩子的未来担忧,无异于有断掌之痛。

  李真走了,是带着对孩子的担忧走的,是带着断掌之痛走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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